在浙江吃藤壶,还以为吞了个鬼手
藤壶是一种海鲜,又不像是海鲜,至少,你和朋友在海边漫步,见到藤壶只想远离。
它抱团,扎堆,终年以背面示人,在潮湿的礁石上低吟,它洞悉人类心智承受的极限,大海不是它的母亲,它是潮汐的孽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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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方的藤壶圆融,像干涸的后庭,也像超市缺口的龙眼,深邃的孔洞藏着渤海湾的秘密。
涨潮时会探出触手,落潮时纹丝不动,和大多数寄生生物一样淡定。
图为北方常见的一种纹藤壶
藤壶的威力在于集群,给人的视觉冲击过于强烈,不亚于投降前夕的柏林市民在防空警报中仰望天空。
想象一下,一个静谧午后的野餐,雨后的阳光温柔,水洼中反射出彩虹,两只蝴蝶在月季上苟合,小区的浪漫止步于此。
保安前来驱赶,业主正欲放犬,而他们的全身都停满了蝴蝶,翅膀上的眼睛不断张合,你正与克苏鲁邂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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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无法忘记第一次吃藤壶的窘相,一家温州人开的小餐馆,夜里出船,拂晓回港,海面被霞光映射,红色的渔灯带回近海的邪祟。
在女同学的帮助下,我笨拙地从壳中撕扯出鬼爪,囫囵吞进了胃囊,我感觉它会蠕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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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说它动了,她说我没动,我说它真的动了,她趴在我腹部,仿佛在听胎心,此后,胃的痉挛逐渐爬满了整个腹腔,藤壶乘坐着千岛湖啤酒激流勇进,她的头发很密,透了,又没完全透。
印象中,我反刍时仍能感受到那种鲜甜,是荸荠沾满了青甘蔗的汁液,咀嚼生蚝后的口腔余香,藤壶没有腥味,也没有咸湿和油腻,阳光下的迷迭香蔓延在海南的椰林。
但这无法根除可怕的视觉残留,此后,我去哪里都会见到它。
除痔时头顶的聚光灯,打开快递时的透明气泡,拔完火罐的膀爷后身,甚至,动画片中的二郎神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他的天眼。
我试图反抗过,抵制它对我生活的入侵。
可藤壶的阴影就像无处不在的螨虫,那用缂丝勾出的密集轮廓总在暗夜中闪烁,你很难不去注意它。
直到近期,我的一位兽医朋友告诉我,这是一种心理疾病,也是一种密恐,她用被马蜂蛰过的土狗来举例,此后土狗每当见到蜂巢状的物体就会生理性颤栗。
如今,你在搜索引擎中小心输入“藤壶”两个字,也会得到互联网的额外关怀。
它是美食家口中“来自地狱的珍馐”,是在三里屯街头不小心和明星保镖对视后感到的腾腾杀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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市面上能够买到的藤壶,大多产自东南沿海,尤其是浙江的藤壶,在外型上就很多元,各有各的邪门之处,一语道不尽的诡秘。
舟山附近的水产市场,汇集了南来北往的渔民,对于藤壶的称呼也穷尽了各省鱼贩的想象:佛手贝、鬼爪螺、马齿、老婆牙、蚵沏仔。
但浙江本地的食客,语言体系和行事风格一样简洁有力,对藤壶只唤一个字--“触”。
图片来自豆瓣 @哈拉黑
买触不是论斤,而是论块,看上了哪堆用脚踢踢就能带走。
当地人讲话时总是微笑,捕鱼时微笑,卸鱼时微笑,杀鱼时也会微笑,讲价时手不会闲着,一手按着鱼头,一手按着你。
黎明时分的码头,刀光寒战,尤其当你以为渔民在用鱼缸里挂满苔藓的景观石糊弄你时,实际上,渔民很善良,还会教你如何用一根竹筷在藤壶壳缝中探索,而成功嘬食后的欣喜,会让你短暂忘记渔港苍劲的海风。
大概就像这样
渔民会在海面上交换补给,也会交易渔获,夜幕会吞噬旗语,一个会灯语的大副是能被选为女婿的,二愣子不能上手摸灯,否则对面是在打灯谜。
码头上的惊喜随处可见,你能在黄岛吃到崇明的青蟹,也能在烟台啃到朝鲜的象拔蚌。
但藤壶总是最为特殊,它无法被养殖,也无法被捕获,它不属于任何渔民的运气,只能依靠原始的人力,在陡峭的海崖边定点铲除。
激浪常会挑战勇者,但不会嘲弄最后的成功。
浙江海边采集藤壶的过程,叫“敲触”,一人,一锤,一凿,一篓。
不疾不徐,对准就是一下,有时常能成片掉落,因此大多都是成堆售卖,价格不菲。
敲触的大多是老人,年轻时大多都是捕鱼能手,老年时在海边就当健身。
浙江舟山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,按理应该能镇压海中的邪祟,这也使得舟山的藤壶异常鲜美。
以上二图 来自 @美味食君
西欧有人专门采集一种鹅颈藤壶,售价高昂,算顶级食材,采集者只需采集两三次,就能足够支撑一年的生活。
哈尔滨的马迭尔餐厅周围,以前曾有俄罗斯人出售俄国藤壶,它们不是生长于岸边,而是木渔船的船底,可以食用。
像货轮和军舰船底的漆都含有剧毒,那种藤壶就不能吃,需要格外注意。
藤壶根据产地的不同,味道大相径庭。这个产地不是指具体的地理位置,而是寄生环境。
有些藤壶过于猥琐,寄生在鲸鱼的私处,使得鲸鱼痛不欲生,却是老饕圈中的极品,鲸茎藤壶产量奇缺,不是每个采集人都有胆量去给灰鲸或座头鲸查体,等鲸鱼搁浅刚刚死亡,直接下手采集,场面十分残忍。
龟壳藤壶同样使宿主有高致死率,入嘴据传常能感受到海龟的啜泣。
藤壶的寄生策略和它们的防御措施一样完美,随波逐流之后,即是安稳的余生。
雌雄同体也让它们拥有着怪癖,交接器是身长的20-40倍,在自然界中以比例胜出,“雄蕊”不断向周围试探,试图伸进邻居的壳里,与同类互为人质。
在水中滤食时,张开的小手天真烂漫,让你不忍心对它们下手,但即使再可爱,也难逃浙江渔民的法眼,浙江食用藤壶的历史悠久。
宋代的《三山志》中有这样的描述:“龟足,以形名,坳中肉美,大者如掌”。
龟足藤壶,就是市场上的佛手贝,烹饪方式十分简单,一般适合白灼或是酒蒸。
烹制时间不能过长,意思意思就能出锅,口感和鹅颈藤壶不同,十分紧致,具有浓郁的虾蟹风味,煮藤壶的汤汁还可留存煮面,方圆百米的猫都能闻讯前来。
图片来自 央视《舌尖上的中国·小海鲜1》
多年以后,藤壶用鲜美的忧伤,慰藉了我的心灵,曾经秉信以毒攻毒的我终于痊愈。
一次同学聚会,那位曾经的女同学在饭店的简易水族箱前驻足良久,昏暗的灯光浸润了她的倩影,保鲜的干冰渲染了暧昧,人在长安,魂在蓬莱。
见我前来,她俏皮地扬起当年的嘴角:
“快来看看,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见过藤壶的正面”,那一刻,天地玄黄,太虚幻境,我知道了什么是人鬼殊途。